婚礼的喧闹在午后渐渐平息，像退潮后沙滩上残留的泡沫，只剩下一些湿漉漉的痕迹和淡淡的酒气。

　　姥爷家的小院里，那棵老槐树下，红色的双喜字剪纸被午后的风吹得轻轻晃动，光影斑驳地洒在地上。

　　李璐坐在姥爷腿上，小小的身子陷在姥爷宽大而陈旧的中山装里。

　　那件崭新的红色连衣裙是妈妈一早给她换上的，蕾丝的领口有点扎人，每一次吞咽口水，都能感觉到那细微的刺痒。

　　她不喜欢这件裙子。

　　就像她不喜欢屋子里进进出出、满脸通红、大声说笑的陌生人。

　　他们都管妈妈叫新娘子，管那个高大的男人叫新郎官。

　　那个男人，现在是她的爸爸了。

　　林毅。

　　妈妈让她这么叫他。

　　她叫不出口。

　　姥爷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裙子布料，是她唯一熟悉和安心的来源。

　　他身上的烟草味和皂角味混合在一起，让她想把脸埋得更深一点。

　　“璐璐，以后要听妈妈和……爸爸的话。”姥爷的声音很低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沙哑。

　　李璐没作声，只是把手里那个已经被捏得温热的小木马攥得更紧了。

　　那是姥爷亲手给她刻的，马的尾巴缺了一小块，是她不小心摔掉的。

　　妈妈李清走了过来，她今天真漂亮，像电视里的仙女。

　　她的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晕，眼睛亮晶晶的，嘴角一直翘着。

　　她蹲下身，拉了拉李璐的裙摆，把它铺得更平整些。

　　“璐璐，怎么不高兴呀？今天可是妈妈的好日子。”

　　李清的声音里满是快活，像唱歌一样。

　　李璐抬起头，看着妈妈。

　　她想说裙子扎人，想说屋子里太吵了，想说她不想离开姥爷。

　　但她看着妈妈亮晶晶的眼睛，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
　　她只是摇了摇头。

　　林毅也跟着走了过来，他很高，站在那里，挡住了从门口照进来的一大片阳光。

　　李璐下意识地往姥爷怀里缩了缩。

　　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，和姥爷身上的烟草味完全不同，是清爽的、干净的，但又很陌生。

　　“小公主是不是累了？”

　　林毅的声音温和得像水一样，他也在李璐面前蹲了下来，视线和她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。

　　他的眼睛很好看，是深褐色的，里面带着笑意。

　　可李璐觉得那笑意像一层薄薄的玻璃，她看不透后面是什么。

　　他伸出手，手里托着一颗用亮晶晶的糖纸包着的糖。

　　“叔叔……爸爸给你带了礼物，在车里，是一个比这个小木马大很多很多的娃娃，会唱歌，还会眨眼睛。”

　　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。

　　周围的大人都笑了起来。

　　“你看新姑爷多会疼孩子。”

　　“是啊是啊，清清有福气，孩子也有福气了。”

　　李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，她骄傲地看了一眼林毅，然后用一种近乎央求的语气对李璐说：“璐璐，快谢谢爸爸。”

　　李璐看着那颗糖，又看了看林毅带笑的眼睛，最后把目光落回了姥爷的脸上。

　　姥爷的皱纹好像比昨天更深了，眼角有些湿润。

　　他对着李璐，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，点了点头。

　　李璐这才伸出小手，从林毅宽大的手掌里，轻轻地捏起了那颗糖。

　　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。

　　他的手很温暖，甚至有些烫。

　　“谢谢……”

　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。

　　林毅的笑容加深了，他顺势握住了李璐的小手，轻轻捏了捏。

　　他的动作很自然，很亲昵，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。

　　“不客气，我的小公主。”

　　李璐飞快地把手抽了回来，好像被烫到了一样。

　　她把那颗糖和自己的小木马一起攥在手心里。

　　糖纸的棱角硌着手心，有点疼。

　　李清站起身，挽住了林毅的胳膊，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福。

　　“爸，时间不早了，我们该带璐璐回去了。”

　　她口中的“回去”，指的是那个李璐从未见过的新家。

　　姥爷抱着李璐的手臂，猛地收紧了一下。

　　李璐感觉到姥爷的身体僵硬了。

　　院子里的说笑声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祖孙俩身上。

　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离别的气息，酸酸的，涩涩的。

　　李璐把脸埋进姥爷的怀里，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的脖子。

　　她不要走。

　　她不要去那个没有姥yé、没有老槐树、没有小木马的新家。

　　她不要这个陌生的、会用发烫的手心碰她的新爸爸。

　　“璐璐，听话。”李清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，“我们以后会经常回来看姥爷的。”

　　“是啊，璐璐。”林毅也开口了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新家里有你自己的房间，妈妈和爸爸给你布置得像童话城堡一样，你一定会喜欢的。”

　　他一边说，一边朝李璐伸出了手。

　　李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就是不肯松开抱着姥爷的手。

　　姥爷叹了一口气，拍了拍她的背。

　　“璐璐，去吧。”

　　他的声音很轻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
　　“姥爷老了，不能陪你一辈子。妈妈和……爸爸，会照顾好你的。”

　　姥爷说着，用他那粗糙的手，一根一根地，轻轻掰开了李璐紧紧抱着他脖子的小手。

　　李璐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一点点被抽离。

　　她想哭，却哭不出来。

　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，又干又涩。

　　在她的手被完全掰开的那一刻，林毅的手臂稳稳地环住了她的身体，将她从姥爷的腿上抱了起来。

　　一个天旋地转。

　　熟悉的气味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陌生又清爽的味道。

　　李璐被禁锢在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里。

　　这个怀抱很有力，让她无法挣扎。

　　她下意识地蹬了蹬腿，却被他用手臂更紧地固定住了。

　　“别怕，爸爸抱着你。”

　　林毅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，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朵上，痒痒的。

　　李璐扭过头，拼命地朝姥爷伸出手。

　　姥爷站在原地，没有动。

　　他的眼眶红了，他背过身去，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。

　　李清走过来，帮李璐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裙子。

　　“这孩子，就是认生。”她带着歉意对林毅笑了笑，又对院子里的亲戚们解释道，“跟她姥爷跟惯了。”

　　林毅抱着李璐，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，反而笑得更加温柔。

　　“没关系，小孩子嘛，慢慢就熟悉了。我会对她好的，比亲生的还好。”

　　他的话引来周围人又一阵的赞叹。

　　李璐看着这一切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围观的木偶。

　　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。

　　没有人看到她眼里的害怕。

　　他们只看到一个穿着漂亮红裙子、即将拥有一个“完美”新家庭的“幸福”的小女孩。

　　林毅抱着她穿过院子，走向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。

　　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，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。

　　李璐把头靠在林毅的肩膀上，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站在老槐树下，越来越小的身影。

　　姥爷终于转过身来了，他朝着车的方向，用力地挥了挥手。

　　车门被打开了。

　　林毅弯下腰，小心翼翼地把李璐放进了后座。

　　他的动作很轻柔，生怕碰疼了她。

　　李清也跟着坐了进来，坐在李璐的另一边。

　　李璐被夹在了他们中间。

　　车里的空间不大，她能清晰地闻到妈妈身上的香水味和新爸爸身上那股清爽的味道。

　　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，让她有些透不过气。

　　车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。

　　那个小院，那棵老槐树，那个挥着手的人，都被隔绝在了车窗之外。

　　车子缓缓启动。

　　李璐趴在车窗上，使劲往后看。

　　姥爷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，最后彻底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。

　　眼泪，终于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

　　一颗，两颗，砸在车窗的玻璃上，然后迅速滑落，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。

　　她不敢哭出声，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，把所有的呜咽都吞回肚子里。

　　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头顶上，轻轻地揉了揉。

　　是林毅。

　　“不哭了，璐璐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，“从今天起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。爸爸会保护你，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”

　　他的手掌很大，几乎能盖住她的半个脑袋。

　　那掌心传来的温度，不是姥爷那种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暖，而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、不容抗拒的热度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僵住了。

　　她能感觉到，那只手在她的头发上停留了很久。

　　久到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
　　李清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，她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，拿出纸巾，温柔地帮李璐擦掉脸上的泪水。

　　“好了好了，不哭了，你看你，把妆都哭花了。”

　　李璐根本没有化妆。

　　她只是一个穿着新裙子，被迫离开家的小孩。

　　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。

　　窗外的景象飞速地向后倒退。

　　一切都是陌生的。

　　高楼，商场，川流不息的车辆。

　　李璐把头转向另一边，靠在妈妈的肩膀上。

　　她闭上眼睛，攥紧了手心里的那颗糖和那个小木马。

　　她想念姥爷，想念他身上的烟草味，想念他讲的故事，想念那个缺了尾巴的小木马可以自由奔跑的小院子。
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车速慢了下来。

　　“到了。”林毅的声音响起。

　　李璐睁开眼睛。

　　车子停在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区门口，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叔叔。

　　车子开进去，里面是一栋栋崭新的楼房，楼下有漂亮的花园和干净的儿童滑梯。

　　这里比姥爷家所在的那个老旧的家属院要漂亮一百倍。

　　可李璐的心里，却空落落的。

　　车子在一栋楼前停稳。

　　林毅和李清先下了车。

　　林毅绕过来，打开了李璐这边的车门。

　　“来，璐璐，爸爸抱。”他又一次朝她伸出了双臂。

　　李璐犹豫了一下，看了一眼妈妈。

　　李清正满脸笑容地看着她，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。

　　她只好慢吞吞地挪动着小小的身体，把手递给了林毅。

　　林毅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，另一只手关上了车门。

　　“我们回家。”

　　他笑着对李璐说。

　　“家”。

　　这个字眼，此刻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陌生和刺耳。

　　他们走进电梯，明亮的灯光照得人睁不开眼。

　　电梯的四壁是光滑的镜面，映出了三个人的身影。

　　穿着婚纱的妈妈，西装革履的新爸爸，还有被新爸爸抱在怀里、穿着红裙子的她。

　　看起来，真的像是一张幸福的全家福。

　　李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那张小脸上，没有一点笑容。

　　电梯停在了十八楼。

　　林毅抱着她走了出去，李清跟在后面，用钥匙打开了正对着电梯的房门。

　　“欢迎回家，我的公主们。”

　　林毅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。

　　房门打开，一股混合着新家具和花香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
　　房子很大，很亮，装修得像电视里的样板间。

　　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城市风景。

　　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花瓶，里面插满了鲜艳的百合花。

　　一切都完美得不像一个真正的家。

　　“璐璐，喜欢吗？”李清放下包，兴奋地拉着李璐的手，“快来看你的房间。”

　　林-毅把李璐放了下来。

　　李璐的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，像踩在云朵里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。

　　她被妈妈牵着，穿过长长的走廊。

　　走廊的尽头，一扇粉色的门虚掩着。

　　李清推开门。

　　“当当当当！”

　　一个完全属于粉色的世界展现在李璐面前。

　　粉色的墙壁，粉色的公主床，粉色的书桌和衣柜。

　　床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，其中最大的一个，就是林毅在车上说过的那个会唱歌、会眨眼睛的大娃娃。

　　“喜欢吗？”李清期待地看着她，“这都是爸爸亲自给你挑选的。”

　　李璐看着满屋子的粉色，看着那个比她还要高的大娃娃。

　　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高兴的样子。

　　可是她笑不出来。

　　她只是点了点头。

　　林毅也走了过来，他靠在门框上，双手插在口袋里，微笑着看着这一切。

　　“看来我们的小公主很满意。”

　　他的目光落在李璐的身上，那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。

　　就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。

　　她下意识地躲到了妈妈的身后，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看他。

　　林毅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，他脸上的笑容不变，但眼神似乎暗了一下。

　　“累了一天了，”他直起身，对李清说，“你先带璐璐去洗个澡，换身舒服的衣服吧。我去把行李拿上来。”

　　“好。”李清愉快地答应了。

　　林毅转身离开。

　　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，李璐才感觉那股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消失了。

　　她松了一口气。

　　“来，璐璐，妈妈带你去洗澡。”

　　李清牵着李璐的手，走进了房间里配套的浴室。

　　浴室也很大，有一个白色的、漂亮的浴缸。

　　李清拧开水龙头，温热的水哗哗地流进浴缸，很快就冒起了氤氲的热气。

　　她熟练地帮李璐脱掉了那件扎人的红色连衣裙，然后是白色的棉布内衣和内裤。

　　李璐赤裸着小小的身体，站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，有些不知所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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