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的阳光，似乎都比工作日要来得温暖而慵懒。

　　金色的光线透过车窗，洒在李璐小小的、蜷缩在后座角落的身体上。

　　她靠着车门，脸颊贴着冰凉的玻璃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。

　　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树，一片片整齐的楼房，都模糊成了一道道流动的色块。

　　她的身边，坐着妈妈李清。

　　妈妈今天穿了一条漂亮的碎花裙子，化了淡妆，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。她正侧着头，和驾驶座上的林毅说着话，脸上带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。

　　林毅一边开车，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，参与他们的谈话，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春水。

　　“爸最喜欢喝这个牌子的茶叶了，上次我给他买，他还念叨了好久。”

　　“你就是心细。”李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，“我哥都想不到这些。”

　　林毅笑了笑，透过后视镜，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李璐。

　　他的目光，像一条冰冷的蛇，精准地找到了她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下意识地一颤，立刻垂下了眼帘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。

　　她能感觉到，那个男人的视线，在她的脸上，她的脖子上，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体上，肆无忌惮地逡巡着。

　　那目光，是有重量的，是黏腻的。

　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
　　一只温热的大手，覆上了李清放在座位中间的手。

　　是林毅。

　　他轻轻捏了捏李清的手指，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。

　　“璐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？是不是晕车了？”

　　李清回过头，看向自己的女儿。

　　她的眼神里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的担忧和审视。

　　自从那天在学校睡着被老师批评后，女儿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。

　　问她什么，她都只是摇头或者点头。

　　李清把这归结为孩子闹别扭，或者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。

　　她也曾试图和女儿好好沟通，但每次李璐都把头埋得低低的，什么都不肯说。

　　这让她感到一阵无力，甚至有些烦躁。

　　“璐璐？”李清的声音，比平时严厉了一些，“叔叔问你话呢。”

　　她忘了，林毅早就让她改口叫“爸爸”了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又是一抖。

　　她能感觉到，林毅那只握着妈妈的手，有意无意地，向她这边挪动了一点。

　　他的小指，轻轻地、若有似无地，擦过了她放在腿上的、光溜溜的小腿肚。

　　那触感，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，瞬间窜遍了她的全身。

　　让她整个人，都僵住了。

　　恐惧，像潮水一样，从心底涌了上来，淹没了她的喉咙。

　　她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　　“可能……是有点不舒服吧。”

　　她终于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，挤出了几个字。

　　林毅立刻露出了关切的神情。

　　“那要不要停下车休息一下？前面有个便利店，我去给你买瓶水。”

　　他的语气，充满了慈父般的关怀。

　　任谁听了，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父亲，好丈夫。

　　李清的脸上，也露出了感动的神色。

　　“不用了，”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，“没发烧。可能就是没睡好，小孩子闹觉呢。老公，你专心开车吧，马上就到我爸家了。”

　　“好。”

　　林毅应了一声，收回了手，也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。

　　李璐紧绷的身体，这才敢稍稍放松下来。

　　她把头转向窗外，大口大口地、无声地呼吸着。

　　玻璃上，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。

　　她看着那片雾气，看着自己的倒影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。

　　眼眶，一点一点地，红了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李劲山的家，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。

　　房子不大，但收拾得干净整洁，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，空气里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、混合了书墨和草药的味道。

　　这是李璐最熟悉、也最感亲切的味道。

　　在妈妈带着她嫁给那个男人之前，她一直和姥爷生活在一起。

　　“姥爷！”

　　车刚停稳，李璐就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，像一只出笼的小鸟，冲向了那个早已等在楼门口的、头发花白的身影。

　　李劲山看到外孙女，满是皱纹的脸上，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。

　　他张开双臂，稳稳地接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小小的身体。

　　“哎哟，我的乖孙女，想死姥爷了！”

　　他用自己长满了胡茬的下巴，亲昵地蹭着李璐娇嫩的脸颊，惹得小姑娘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。

　　尽管那笑声里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压抑的颤音。

　　只有在姥爷的怀里，她才能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全感。

　　这种安全感，让她贪恋，让她想哭。

　　林毅和李清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，也下了车。

　　“爸。”

　　林毅的脸上，挂着恰到好处的、谦恭的笑容。

　　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，“您最近身体怎么样？这是我托朋友给您带的茶叶，您尝尝。”

　　李劲山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、彬彬有礼的女婿，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　　“来就来，还带什么东西。快，都进来坐。”

　　他一手牵着李璐，一手招呼着他们往里走。

　　客厅里，舅舅李临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。

　　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，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，看起来斯文儒雅。

　　看到他们进来，他放下报纸，站了起来。

　　“姐，姐夫。”

　　他的态度，客气，却又带着一丝疏离。

　　李临对这个半路出现的姐夫，观感很复杂。

　　一方面，他感谢林毅给了他妹妹一个稳定富裕的生活，让她和孩子不用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。

　　另一方面，他始终无法忘记，自己的妹妹，曾经因为一个男人，受过怎样的伤害。

　　他只是觉得，李璐的存在，本身就是他妹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的一个证明。

　　一个，永远无法抹去的，拖累。

　　所以，他对这个外甥女，始终亲近不起来。

　　他会给她买礼物，会在过年时给她压岁钱，但他从来不会像父亲那样，抱着她，亲她。

　　他的关心，更像是一种……出于责任的，礼貌。

　　李清去厨房帮忙准备午饭，林毅则和李临在客厅里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

　　话题，无非是工作，时事，股票。

　　林毅见多识广，谈吐不凡，很快就在谈话中占据了主导地位。

　　李临虽然心中存有芥蒂，但也不得不承认，这个男人，确实很有能力，也很有魅力。

　　李璐一直紧紧地挨着姥爷，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。

　　她一言不发，像个小小的、没有存在感的影子。

　　李劲山一边泡着新茶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，打量着自己的外孙女。

　　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。

　　这孩子，太安静了。

　　安静得，让人心疼。

　　以前，她每次回来，都像只快乐的百灵鸟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

　　说学校里的趣事，说新交的朋友，说老师讲的故事。

　　可是今天，她只是沉默着。

　　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，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。

　　李劲山的心，沉了下去。

　　他找了个借口，把李璐带进了自己的书房。

　　书房里，阳光正好。

　　一缕缕金色的光尘，在空气中缓缓浮动。

　　李劲山关上门，隔绝了外面客厅里的谈话声。

　　他蹲下身，让自己的视线，与外孙女齐平。

　　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，用最温柔的声音，问道：

　　“璐璐，告诉姥爷，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？”

　　李璐摇了摇头。

　　“那……是不是妈妈批评你了？”

　　李璐还是摇头。

　　她的嘴唇，抿得紧紧的，下巴上，出现了一个倔强的小坑。

　　李劲山叹了口气。

　　他伸出粗糙的手，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。

　　“好孩子，有什么委屈，就跟姥爷说。姥爷给你做主。是不是……”

　　他顿了顿，小心翼翼地，试探着问道：

　　“是不是……你林叔叔，对你不好？”

　　这句话，像一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李璐心中那道紧锁的、名为“委屈”的闸门。

　　她的眼睛，一下子就红了。

　　积攒了许久的、无法言说的恐惧、羞耻和痛苦，在这一刻，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，决堤而出。

　　“哇——”

　　她再也忍不住，扑进姥爷的怀里，放声大哭起来。

　　哭得撕心裂肺，上气不接下气。

　　仿佛要把这段时间以来，所有的惊惶和无助，都哭出来。

　　“姥爷……”

　　她的声音，在哭泣中断断续续，含混不清。

　　“爸爸……妈妈……他们……他们对我不好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　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　　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姥爷描述，那个男人对她做过的，那些可怕的事情。

　　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，墙壁另一边，妈妈发出的，那些奇怪的声音。

　　在七岁的她的世界里，这一切，都只能被笼统地归结为——

　　“不好。”

　　李劲山的心，被外孙女的哭声，狠狠地揪住了。

　　他紧紧地抱着她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。

　　“不哭，不哭……乖孙女不哭……跟姥爷说，他们怎么对你不好了？”

　　他以为，是女婿对这个非亲生的孩子，不够耐心。

　　或者是女儿因为工作忙，疏于照顾。

　　这些，都是可以调解的家庭矛盾。

　　然而，就在他准备继续追问的时候。

　　书房的门，被人“砰”的一声，从外面推开了。

　　舅舅李临，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。

　　显然，他听到了李璐刚才那句带着哭腔的控诉。

　　客厅里，林毅和他的谈话，因为李璐的哭声而中断。

　　他本来是想过来看看情况。

　　却没想到，会听到这样一句，在他看来，是颠倒黑白、忘恩负义的话。

　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，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。

　　他忘了自己的儒雅，忘了自己的风度。

　　他只看到，这个他一直以来都认为是个“拖油瓶”的外甥女，正在试图破坏他妹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。

　　他指着李璐，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。

　　“你说什么？你再说一遍！”

　　李璐被他狰狞的样子，吓得哭声都停住了。

　　她瑟缩着，躲在姥爷的身后，只露出一双噙满了泪水、惊恐万分的眼睛。

　　李劲山站起身，挡在了外孙女的前面，脸上带着不悦。

　　“李临！你这是干什么？吓着孩子了！”

　　“爸！”李临的声音，拔高了八度，“您别被她骗了！您听听她说的这叫什么话！”

　　他几步冲了进来，指着李璐的鼻子，破口大骂。

　　那句最恶毒、最伤人的话，就那样，不经任何思考地，从他那张一向只说斯文话的嘴里，喷了出来。

　　“你个小杂种！”

　　一瞬间，整个书房，都安静了。

　　空气，仿佛凝固了。

　　李劲GE山，愣住了。

　　他不敢相信，这样的话，会从自己这个知书达理的儿子嘴里说出来。

　　李璐，更是被这三个字，钉在了原地。

　　她的小脸，“刷”的一下，变得惨白。

　　血色，尽数褪去。

　　她甚至忘了哭泣，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，难以置信地，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扭曲的舅舅。

　　小杂种……

　　他说她是……小杂种……

　　这个词，她听不懂。

　　但她能感觉到，那是一种比打她、骂她，还要严重无数倍的，侮辱。

　　李临的怒火，并没有因为这片死寂而平息。

　　相反，他觉得，是这个孩子的存在，玷污了他完美的家庭。

　　是她，让他温良贤淑的妹妹，背上了未婚先孕的污点。

　　是她，让他年迈的父亲，操碎了心。

　　现在，她又要来毁掉妹妹这桩美满的婚姻！

　　他越想越气，口不择言地，继续吼道：

　　“林毅对你那么好！给你买新衣服，给你买玩具，送你去最好的学校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？你这个白眼狼！”

　　“你是不是觉得，你妈过得太幸福了？你非要拖死她，你才甘心吗？！”

　　他的每一句话，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，狠狠地，扎在李璐幼小的心上。

　　把她那颗刚刚鼓起勇气，试图求救的心，捅得千疮百孔，鲜血淋漓。

　　原来……

　　原来在舅舅心里，她是这样的。

　　是个杂种。

　　是个白眼狼。

　　是个……一心想要拖死妈妈的，坏东西。

　　巨大的羞耻和绝望，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将她密密麻麻地包裹了起来。

　　让她无法呼吸。

　　就在这时，李清和林毅，也闻声赶了过来。

　　他们看到书房里剑拔弩张的情形，都愣住了。

　　“这是……怎么了？”李清不解地问道。

　　林毅的目光，迅速地扫过全场。

　　当他看到躲在李劲山身后、脸色惨白、浑身发抖的李璐时。

　　当他看到李临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时。

　　他立刻就猜到了，事情的七八分。

　　他的心里，闪过一丝阴冷的快意。

　　但他的脸上，却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，担忧和困惑。

　　“哥，有话好好说，你别吓着孩子。”

　　他走上前，试图扮演一个和事佬的角色。

　　李临正在气头上，哪里听得进劝。

　　他指着李璐，对自己的姐姐控诉道：

　　“姐！你听听你的好女儿！她刚才跟爸说，你和姐夫对她不好！你说，这是不是没良心！”

　　李清的脸色，也“刷”地一下，白了。

　　她看向李璐，眼神里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。

　　“璐璐……你……你怎么能这么说？”

　　妈妈失望的眼神，比舅舅恶毒的咒骂，更让李璐感到痛苦。

　　她想解释。

　　她想说，不是的，不是你们想的那样。

　　可是，她该怎么说？

　　说那个男人，每天晚上，都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？

　　说他会用嘴巴，堵住她的嘴巴，让她喘不过气来？

　　说他会用他的手，伸进她的衣服里，摸遍她的全身？

　　这些话，她说不出口。

　　这些画面，她甚至不敢去回想。

　　她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，眼泪，又一次，不受控制地，奔涌而出。

　　“我没有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
　　她的辩解，是那样的苍白，那样的无力。

　　在成年人早已预设好的立场面前，一个孩子的哭泣和否认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。

　　甚至，像是一种狡辩。

　　看着这混乱的一幕，林毅知道，该他出场了。

　　他叹了口气，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、纵容的苦笑。

　　他走到李璐的身边，不顾她的挣扎，强行将她从李劲山的身后拉了出来，然后，蹲下身，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
　　这个拥抱，在外人看来，是一个父亲对犯错女儿的包容和安抚。

　　只有李璐自己知道。

　　那圈住她身体的手臂，是多么的坚硬，多么的，不容抗拒。

　　那个贴在她耳边的声音，是多么的温柔，又是多么的，阴冷。

　　“好了，好了，不哭了。”

　　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，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，在她耳边低语。

　　“你看，我说过的吧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。”

　　“你再敢乱说话，我就让你，还有你的妈妈，一起从这个家里滚出去。”

　　“到时候，你就真的，只能跟着你那个老不死的姥爷，去要饭了。”

　　他的话，像一条毒蛇，吐着冰冷的信子，钻进她的耳朵里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瞬间僵硬。

　　哭声，也戛然而止。

　　她被巨大的恐惧，扼住了喉咙。

　　她不敢动，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。

　　只能任由他，抱着自己。

　　林毅抬起头，看向众人，脸上，是一副“拿孩子没办法”的慈父表情。

　　“爸，哥，清清，你们都别生气。”

　　他开口了，声音里，充满了疲惫和歉意。

　　“这事……都怪我。”

　　所有人都愣住了，不解地看着他。

　　“璐璐最近学习有点退步，我昨天晚上，就多说了她几句，还罚她把作业重做了一遍。”

　　他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。

　　“可能是我话说得重了点，孩子心里有委屈，一时想不开，就……就跑到姥爷这儿来告状了。”

　　他把所有的责任，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。

　　“小孩子嘛，自尊心强。都是我的错，是我没注意方式方法。”

　　他这番话，说得滴水不漏。

　　既解释了李璐“告状”的原因，又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孩子学业操心、却不懂方法的严父形象。

　　瞬间，就扭转了整个局势。

　　李清看着他，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。

　　“老公，这怎么能怪你。你也是为了璐璐好。”

　　她转过头，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女儿。

　　“李璐！快跟叔叔道歉！”

　　李临的脸色，也缓和了下来。

　　虽然他还是觉得这个外甥女不懂事，但既然林毅都这么说了，他也不好再发作。

　　只是冷哼了一声，不再说话。

　　只有李劲山，眉头紧锁。

　　他看着被林毅抱在怀里，像个木偶一样，一动不动的外孙女。

　　他总觉得，事情，没有那么简单。

　　一个七岁的孩子，就算因为作业被批评，会委屈，会哭闹。

　　但，绝不会是像刚才那样，哭得那么绝望。

　　更不会，是现在这副，仿佛灵魂被抽空了的，死寂的模样。

　　可是，他没有证据。

　　在女婿这番“合情合理”的解释面前，他的任何怀疑，都显得像是无理取闹，像是在挑拨离间。

　　林毅抱着李璐，站起身。

　　他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，柔声说道：

　　“好了，璐璐，不哭了。是爸爸不好，爸爸跟你道歉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然后，他看向李清，提议道：

　　“我看璐璐今天情绪也不太好，要不……我们还是先回去吧。别影响了爸周末休息的心情。”

　　这话说得，体贴又周到。

　　李清自然没有异议。

　　李劲山想留，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。

　　就这样，一场原本应该温馨的家庭聚会，不欢而散。

　　回去的路上，车里的气氛，压抑得可怕。

　　没有人说话。

　　李璐依旧坐在角落里，看着窗外。

　　只是这一次，她的眼睛里，再也没有了泪水。

　　只剩下，一片空洞的，死灰色的绝望。

　　她知道了。

　　她彻底地知道了。

　　这个世界上，再也没有人，可以救她了。

　　姥爷，不行。

　　舅舅，更不行。

　　而她的妈妈……

　　从始至终，都站在那个男人的那一边。

　　她，被全世界，抛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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