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的路，比来时要漫长许多。

　　车厢里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　　之前那种虚假的、温馨的家庭氛围，早已荡然无存。

　　李清靠在副驾驶座上，双臂环胸，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。她紧紧绷着的侧脸，线条冷硬，像一块被冰冻过的石头。阳光照在她脸上，也无法融化那层寒霜。

　　林毅专心地开着车，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，发出“哒、哒、哒”的轻响。这是车里唯一的、有节奏的声音。他的表情很平静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，仿佛白天在姥爷家发生的那场风波，与他毫无关系。

　　他没有去看后视镜。

　　但他知道，那个小小的身影，正蜷缩在后座的角落里，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、却发现巢穴也被捣毁了的小兽。

　　李璐确实把自己缩成了一团。

　　她恨不得能钻进座椅的缝隙里，彻底消失。

　　她不敢看妈妈，也不敢看那个男人。

　　她只能看着自己的脚尖。

　　那双妈妈新给她买的、带着粉色蝴蝶结的小皮鞋，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。

　　她想起舅舅骂她“白眼狼”时，那狰狞的表情。

　　她想起妈妈看她时，那失望透顶的眼神。

　　她想起那个男人抱着她时，在她耳边说的，那些冰冷如毒蛇的话。

　　“没有人会相信你的。”

　　是啊。

　　没有人。

　　车子平稳地驶入小区的地下车库。

　　引擎熄火的瞬间，周围陷入了更深一层的、死一般的寂静。

　　“下车。”

　　李清的声音，冷得不带一丝温度。

　　她率先推开车门，走了出去，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，发出清脆而急促的“噔噔”声，像是在宣泄着主人的怒气。

　　林毅也下了车，他绕到后座，拉开了车门。

　　“璐璐，到家了。”

　　他的声音，一如既往的温柔。

　　可这温柔，在李璐听来，却比任何恐吓都更让她感到恐惧。

　　她慢吞吞地挪动着身体，小腿刚一沾地，就软得差点跪下去。

　　一只大手，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。

　　那手掌，宽厚，温热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
　　是林毅。

　　他的手指，隔着连衣裙薄薄的布料，轻轻地、带有安抚意味地，捏了捏她纤细的上臂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猛地一僵。

　　她想挣脱，却不敢。

　　她只能任由他半扶半抱着，将她带出车库，带进电梯。

　　电梯里，镜面般的墙壁，清晰地映出了三个人的身影。

　　妈妈站在最前面，背对着他们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。

　　林毅站在她身后，一只手，依旧搭在她的手臂上，另一只手，则拎着李清的包。他微微低着头，看着电梯地面，嘴角，似乎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、令人费解的笑意。

　　而她自己，被夹在他们中间，低着头，小小的，可怜的，像一个即将被押上审判席的囚犯。

　　“叮”的一声，电梯门开了。

　　李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，用钥匙打开了家门。

　　“咔哒”。

　　门锁转动的声音，在空旷的楼道里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
　　那声音，对李璐来说，不像是回家。

　　更像是……落闸。

　　一进门，李清就将手里的包，狠狠地甩在了玄关的柜子上。

　　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让李璐的心，也跟着狠狠地一跳。

　　林毅松开了扶着她的手，体贴地将李清的包放好，又从鞋柜里，拿出她的拖鞋，摆在她的脚边。

　　他做着这一切，脸上，始终带着那种温和的、置身事外的表情。

　　他就像一个冷静的观众，在等待着一场好戏的开场。

　　李清换上拖鞋，转过身。

　　她的目光，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，直直地射向站在门口，不知所措的李璐。

　　她一步一步地，向她走来。

　　李璐下意识地后退，后背，却撞上了冰冷坚硬的防盗门。

　　退无可退。

　　“李璐。”

　　李清的声音，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控制不住地，开始发抖。

　　“你今天，是存心想让我难堪，是不是？”

　　李璐拼命地摇头，眼泪，在眼眶里打着转，却不敢掉下来。

　　“不是……妈妈……我不是……”

　　“不是？”李清冷笑一声，“那你倒是说说，你是什么？”

　　她俯下身，与女儿平视。

　　那张曾经无比亲切、美丽的脸，此刻，因为愤怒，而变得有些扭曲和陌生。

　　“能不能让我省点心？”

　　她的声音，不大，却充满了沉甸甸的、令人喘不过气的疲惫和失望。

　　“我每天上班那么累，回到家，还要看你的脸色！我到底是为了谁？”

　　李璐的嘴唇，哆嗦着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　　她看到妈妈的眼睛里，布满了红血丝。

　　她知道妈妈很辛苦。

　　可是……

　　可是她也好难受啊。

　　那种难受，是说不出来的。

　　像有一块又湿又重的棉花，堵在她的喉咙里，堵在她的胸口。

　　“对爸爸有意见，为什么不能跟爸爸好好沟通？”

　　李清的质问，还在继续。

　　她的手指，几乎要戳到李璐的额头上。

　　“他哪里对你不好？是你自己不听话，作业写得一塌糊涂，他批评你两句，难道不应该吗？”

　　“你受了委屈，”她的话锋，陡然一转，变得更加尖锐，“或者跟妈妈说啊！”

　　“你非要跑到姥爷那里去哭！去闹！让姥爷那么大年纪了，还要为你操心！你安的是什么心？！”

　　“你是不是觉得，这个家，太安稳了？”

　　李清越说越激动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
　　她所有的委屈，所有的压力，所有的、对于眼前这份幸福生活可能会被破坏的恐惧，在这一刻，尽数爆发了出来。

　　而这一切负面情绪的出口，都对准了眼前这个，她用尽所有力气去爱、却总是在给她“惹麻烦”的女儿。

　　李璐被她吼得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
　　她只能不停地流泪，不停地摇头。

　　“不是的……妈妈……真的不是的……”

　　她的否认，在李清听来，是那么的苍白，那么的虚伪。

　　就像是在火上浇油。

　　李清的耐心，终于耗尽了。

　　她扬起了手。

　　空气，在这一瞬间，凝固了。

　　李璐甚至能看清，妈妈手掌上，那些清晰的纹路。

　　时间，仿佛被无限地拉长。

　　然后——

　　“啪！”

　　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，狠狠地，扇在了李璐的左脸上。

　　很响。

　　响得，甚至在空旷的客厅里，激起了一丝微弱的回音。

　　李璐的头，被这股巨大的力道，打得猛地向右边一偏。

　　小小的身体，也跟着踉跄了一下，如果不是背后有门撑着，她一定会摔倒在地。

　　左边的耳朵里，“嗡”的一声，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
　　世界，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，然后，又被无数嘈杂的、尖锐的蜂鸣声所填满。

　　脸颊上，先是麻木，紧接着，火辣辣的、钻心一样的疼痛，才像是潮水一般，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。

　　疼。

　　好疼。

　　疼得，连眼泪，都忘了往下流。

　　她就那样，保持着头偏向一边的姿势，呆呆地，愣住了。

　　像一个被人打坏了的，布娃娃。

　　李清看着自己微微发红、还在隐隐发麻的手掌，也愣了一下。

　　她似乎也没想到，自己会真的动手。

　　而且，还用了这么大的力气。

　　一丝悔意，从心底闪过。

　　但很快，这丝悔意，就被更加强烈的、恨铁不成钢的怒火，给覆盖了。

　　她觉得，是这个孩子，逼她的。

　　是她，把她变成了一个，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会动手打孩子的，坏妈妈。

　　“你哭！”

　　她看到女儿那副呆滞的样子，更加来气。

　　“你现在怎么不哭了？刚才在姥爷家，不是挺能哭的吗？！”

　　她伸出手，抓住李璐的肩膀，用力地摇晃着。

　　“说话啊！你给我说话！你到底想怎么样？！”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像波浪里的一叶小舟，被她摇得前后晃动，脑袋，无力地耷拉着。

　　她感觉天旋地转。

　　胃里，一阵翻江倒海。

　　她想吐。

　　可是，她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
　　她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、不成调的呜咽声。

　　而这一切，林毅都看在眼里。

　　从李清开始质问，到她扬起手，再到那个耳光落下。

　　他一直，都静静地站在客厅的入口处。

　　他没有动。

　　也没有说话。

　　他就那样，靠着墙，抱着臂，像一个欣赏着舞台剧的，最冷静的观众。

　　他的脸上，甚至还带着那种，该死的，温和的微笑。

　　他看着李清，如何一步步地，被愤怒吞噬理智。

　　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，如何承受着，来自她最亲近的人的，暴力。

　　他甚至在心里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。

　　差不多了。

　　火候，刚刚好。

　　再多一分，可能会让李清彻底失控，造成无法掩盖的伤痕。

　　再少一分，又不足以让那个小东西，彻底地，记住这个教训。

　　于是，他动了。

　　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，走了过去。

　　他从身后，轻轻地，握住了李清还在用力摇晃着女儿的手腕。

　　“清清。”

　　他的声音，依旧是那么的低沉，那么的，富有磁性。

　　像一阵清凉的风，吹散了玄关里，那股灼人的热浪。

　　“好了。”

　　李清的动作，停了下来。

　　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，身体一软，靠在了林毅的怀里。

　　压抑已久的哭声，终于从她的喉咙里，涌了出来。

　　“老公……”她哽咽着，“我该怎么办……她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……”

　　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，在向自己的爱人，寻求着安慰和支撑。

　　林毅轻轻地拍着她的背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。

　　“我知道，我知道你辛苦。”

　　他的目光，越过李清的肩膀，落在了那个依旧呆立在门口的，小小的身影上。

　　李璐的左边脸颊，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，上面，还清晰地印着五道红色的指印。

　　她的嘴角，渗出了一丝血迹。

　　眼泪，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，无声地，滚落下来。

　　她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个人。

　　看着自己的妈妈，在那个打了她、骂了她之后，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。

　　而那个男人，那个真正应该被指责、被惩罚的恶魔，此刻，却扮演着一个，最温柔、最体贴的，拯救者的角色。

　　多么可笑。

　　多么，讽刺。

　　林毅的眼神，与李璐那双空洞的、充满了绝望的眼睛，在空中，相遇了。

　　他的嘴角，微微上扬。

　　用口型，无声地，对她说了两个字。

　　“你看。”

　　李璐的心，在那一瞬间，彻底地，沉入了无底的深渊。

　　是的。

　　她看到了。

　　她看得，清清楚楚。

　　在这个家里，妈妈的爱，是有条件的。

　　而那个男人的权力，是绝对的。

　　她，什么都不是。

　　只是一个，可以被随意丢弃、随意伤害的，东西。

　　林毅安抚好了妻子的情绪，然后，才慢慢地，松开她。

　　他走到李璐的面前，蹲下身。

　　他伸出手，想要去碰触她红肿的脸颊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像被电击了一样，猛地向后一缩，整个人，都贴在了门上。

　　她的眼睛里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。

　　林毅的手，在半空中，停顿了一下。

　　他的脸上，露出了受伤的、悲伤的表情。

　　他转过头，看向李清，声音里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，痛心。

　　“清清，你看……孩子，已经开始怕你了。”

　　这句话，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，精准地，刺进了李清的心脏。

　　她看着女儿那副惊惧的样子，看着她脸上那道刺目的伤痕。

　　巨大的悔恨和内疚，瞬间将她淹没了。

　　她……她都做了些什么？

　　她竟然，打了自己的女儿……

　　“璐璐……”

　　她颤抖着，伸出手，想要去抱她。

　　“妈妈……妈妈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　　可是，李璐只是抖得更厉害了。

　　她看着妈妈伸过来的手，仿佛看到的，是下一记，即将落下的耳光。

　　林毅叹了口气。

　　他站起身，将李璐打横抱了起来。

　　小小的身体，在他的怀里，轻得像一片羽毛。

　　而且，还在不停地，微微颤抖着。

　　“我带她回房间，上点药。”他对李清说，“你也冷静一下，去洗把脸吧。”

　　他的安排，是那么的，合情合理。

　　李清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，转身，踉踉跄跄地，走向了洗手间。

　　林毅抱着李璐，走向她的卧室。

　　在与客厅擦肩而过的时候，他的脚步，没有丝毫的停顿。

　　他甚至，没有再看李清一眼。

　　他的所有注意力，都集中在了怀里这个，小小的、温热的、正在颤抖的，猎物身上。

　　卧室的门，被他用脚，轻轻地，勾上了。

　　“咔哒”。

　　又是一声，落锁的声音。

　　这一次，是把她，和这个世界上，最后一点，微弱的光明，彻底地，隔绝了开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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