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头下的黑暗，并非一片死寂。

　　它是一个充满了细微声响的、被放大了的宇宙。

　　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的、惊慌失措的跳动声。

　　咚咚……咚……咚咚咚……

　　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，疯狂地撞击着栏杆。

　　她能听到自己每一次呼吸时，气流摩擦着枕头布料发出的“沙沙”声。

　　她甚至能听到，血液在耳道里奔流时，那持续的、低沉的“嗡嗡”声。

　　这些声音，构成了她此刻世界的全部。

　　一个被恐惧和黑暗包裹的、狭小的世界。

　　然而，就在这些属于她自己的声音之外，另一种声音，如同水滴落入平静的油锅，突兀地，刺啦一声，闯了进来。

　　那声音，来自墙的另一边。

　　来自爸爸和妈妈的房间。

　　起初，那声音很模糊。

　　像是一声压抑的、短暂的轻笑。

　　是妈妈的声音。

　　李璐的身体，在被子里猛地一僵。

　　妈妈……还没有睡吗？

　　紧接着，是林毅低沉的、含混不清的说话声。

　　他的声音，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，听不真切内容，但那语调，却带着一种哄诱般的温柔。

　　李璐把头，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。

　　她不想听。

　　她一点也不想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。

　　可是，她的耳朵，却像是不受控制的叛徒，固执地竖立着，捕捉着墙壁那边传来的每一丝动静。

　　沉默。

　　短暂的沉默。

　　然后，床垫被重物压下时发出的、沉闷的“咯吱”声，隐隐传来。

　　李璐的心，又提了起来。

　　她想起了昨天晚上。

　　不，是前天晚上。

　　就是这种声音。

　　这种声音，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。

　　她用双手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。

　　没用的。

　　那声音，仿佛长了脚，能穿透墙壁，穿透她的手掌，穿透她的颅骨，执拗地，钻进她的脑海里。

　　妈妈的声音，又响起来了。

　　这一次，不再是轻笑。

　　而是一种……李璐无法形容的声音。

　　“嗯……”

　　一声长长的、带着鼻音的、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的呻吟。

　　那声音，很轻，很短，像羽毛一样，轻轻地扫过李璐的耳膜。

　　却让她全身的汗毛，都瞬间倒竖了起来。

　　她知道这个声音。

　　前天晚上，她就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。

　　这个声音，像一条黏腻的、冰冷的蛇，顺着她的耳朵，一路滑进她的心里，盘踞在那里，吐着信子。

　　她开始发抖。

　　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
　　牙齿上下磕碰，发出“咯咯”的轻响。

　　她把被子拉过头顶，将自己整个人，都缩进这个密不透风的、黑暗的蚕茧里。

　　妄图以此，来隔绝那个可怕的声音。

　　然而，那声音，却变得越来越清晰，越来越……肆无忌惮。

　　“啊……嗯……毅……”

　　是妈妈在叫那个男人的名字。

　　可是，她的声音，听起来好奇怪。

　　断断续续的，破碎的。

　　每一个字，都像是从喉咙深处，被勉强挤出来的。

　　带着一种湿漉漉的、黏糊糊的质感。

　　不再是平时说话时那种清脆的、温柔的声音。

　　而是……陌生的。

　　令人不安的。

　　李璐的脑海里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妈妈的脸。

　　她在哭吗？

　　不像。

　　哭声，不是这样的。

　　她下午哭的时候，是抽泣，是哽咽。

　　而现在的声音……

　　更像是在忍受着某种痛苦？

　　可是，如果痛苦，为什么要叫得……那么……

　　那么长？

　　“啊——！”

　　一声拔高的、短促的、仿佛被吓了一跳的尖叫。

　　紧接着，就是一连串急促的、细碎的喘息。

　　“哈啊……哈啊……你……坏……”

　　妈妈的声音里，带着一丝嗔怪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李璐无法理解的、融化了的、甜腻的腔调。

　　就像是夏天里，被太阳晒化了的冰淇淋。

　　黏黏的，腻得让人发慌。

　　然后，是那个男人的声音。

　　一声低沉的、仿佛从胸腔里发出的闷笑。

　　“呵呵……”

　　那笑声，充满了得意。

　　充满了……掌控一切的，那种，成年男人的，餍足的笑声。

　　李璐听过这种笑声。

　　就在不久前，在她的房间里。

　　当他用嘴唇堵住她的嘴，用舌头撬开她的牙关时。

　　他的喉咙里，就发出了这种类似的声音。

　　像野兽，在享用它的猎物。

　　这个认知，让李璐的胃里，一阵翻江倒海。

　　她感觉，嘴里又泛起了那股属于他的、恶心的味道。

　　她想吐。

　　墙壁那边的声音，还在继续。

　　并且，开始形成一种固定的、可怕的节奏。

　　床板，富有规律地，一下一下地，撞击着墙壁。

　　“咚……”

　　“咚……”

　　“咚……”

　　每一下撞击，都伴随着妈妈一声变了调的呻吟。

　　“嗯……啊……嗯……”

　　那声音，时而高亢，时而低回。

　　时而像小猫一样，发出细细的、惹人怜爱的呜咽。

　　“嗯嗯……别……太……太深了……啊……”

　　时而又像是在唱歌，拖着长长的、婉转的尾音。

　　“啊……毅……我……我不行了……啊啊……”

　　李璐用尽全力，把自己的耳朵，死死地按住。

　　她不想听！

　　她不要再听了！

　　可是，那声音，是魔鬼的诅咒。

　　它无孔不入。

　　它透过墙壁的震动，透过床板的共鸣，透过枕头的棉絮，顽强地，传递到她的感官里。

　　她仿佛能“看”到。

　　看到墙壁那边，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。

　　看到她的妈妈，在那个男人的身下。

　　她在发出快乐的声音吗？

　　为什么？

　　为什么她会发出这种声音？

　　和那个……刚刚才欺负了她女儿的男人……在一起……发出这种声音？

　　一个可怕的、荒谬的念头，在李璐幼小的心灵里，慢慢地成型。

　　妈妈……是知道的。

　　她什么都知道。

　　她和那个男人，是一伙的。

　　他们一起，在欺负她。

　　下午，妈妈打了她。

　　晚上，那个男人，就用那种方式“惩罚”了她。

　　现在，他们又在隔壁的房间里……庆祝？

　　不……

　　不是的……

　　妈妈不知道……

　　他让她不要告诉妈妈的……

　　这是一个秘密。

　　一个只有她和他知道的秘密。

　　可是……

　　如果妈妈不知道，那她为什么……

　　李璐的脑子，彻底乱了。

　　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，理不出任何头绪。

　　她只觉得，自己的世界，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。

　　那个她最爱的、最信任的妈妈，她的形象，正在墙壁那边传来的、一阵高过一阵的呻吟声中，变得模糊，变得陌生，变得……面目可憎。

　　“啊！啊！啊！毅——！”

　　妈妈的声音，陡然拔高，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。

　　那是一连串的、急促的、完全失去了控制的尖叫。

　　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，被瞬间点燃，然后，炸裂开来。

　　紧接着，是那个男人一声沉闷的、野兽般的低吼。

　　然后，一切的撞击声，呻吟声，喘息声，都在那一刻，戛然而止。

　　世界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
　　死一般的寂静里，只剩下两种声音。

　　一种，是墙壁那边，两个人剧烈起伏过后，粗重的、沙哑的喘息声。

　　另一种，是这个房间里，一个小女孩压抑在喉咙深处，无声的、绝望的啜泣。

　　李璐蜷缩在被子里，身体抖成了一团。

　　眼泪，像断了线的珠子，从她紧闭的眼角，不断地滑落，浸湿了身下的枕头。

　　冰凉，潮湿。

　　就像她此刻的心。

　　她终于明白了。

　　她终于明白，为什么前天晚上，她会睡不着。

　　就是因为这个声音。

　　这个令人脸红心跳、却又无比恐惧的声音。

　　就是因为这个声音，她才会在第二天的课堂上睡着。

　　就是因为在课堂上睡着，她才会被老师批评，才会被妈妈打。

　　就是因为被妈妈打了，那个男人，才有了借口，有了机会，走进她的房间，对她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。

　　所有的一切，所有的痛苦，所有的噩梦……

　　源头，就是墙壁另一边，这种黏腻的、羞耻的、让她无法理解的声音。

　　这是爸爸和妈妈，带给她的。

　　过了很久。

　　久到李璐以为自己就要在这片黑暗和寂静中窒息的时候。

　　墙壁那边，又传来了声音。

　　是妈妈带着浓浓鼻音的、慵懒的、像是在撒娇的声音。

　　“……都怪你……明天……肯定起不来了……”

　　林毅低沉地笑着，声音里充满了满足。

　　“没事，我帮你请假。”

　　“……讨厌……”

　　然后，是两人翻身的“悉悉索索”声。

　　灯，被关掉了。

　　世界，再一次，陷入了彻底的安静。

　　这一次，是真的安静了。

　　可是，李璐知道，自己今晚，又将无眠。

　　那些声音，已经像烙印一样，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。

　　只要她闭上眼睛，妈妈那变了调的呻吟，那个男人野兽般的低吼，就会在她的耳边，一遍一遍地，循环播放。

　　她睁着大大的眼睛，一动不动地，看着头顶上方的、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
　　时间，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
　　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天，终于蒙蒙亮了。

　　一线灰白色的光，从窗帘的缝隙里，顽强地挤了进来。

　　新的一天，开始了。

　　对李璐来说，这不过是，另一个噩'梦的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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